正文

一、引言

通读《活着》必然会被余华塑造的苦难深深震撼。命运的摧残带来的痛苦足以割裂一个人。而小说的主人公福贵就是一场苦难中的幸存者。西班牙《大众日报》曾有评论:“主人公福贵是一个面对诸多不幸的穷人。”瑞士《Neue Mittelland Zeitung》也曾评论:“福贵生动的日常化语调及其对命运的屈服,向人们展示了将苟活作为唯一生活目标的状况。”是的,正如多数人认为的那样,余华非常成功地塑造了苦难。但是我认为,余华所要传递的并非是人的渺小和被命运的摆布。余华描绘的福贵更像是加缪笔下的天神西绪福斯,在荒诞的世界里沉默,在永远的行进中滚动着生命的巨石。“登上顶峰的斗争本生足以充实人的心灵。应该设想,西绪福斯是幸福的。”同样的我们也应该设想福贵是幸福的。在残酷的现实下,我们应该更注重人的存在的价值——反抗。

魏来在《谈余华小说创作的荒诞性》中指出了《活着》中历史的荒诞,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法,从情节和历史背景两个角度讨论《活着》中的荒诞,并阐述荒诞现实下人存在的状况。罗清在《不一样的“活着” 一样的生命意义——从存在主义看〈活着〉和〈命若琴弦〉》中从存在主义角度解读文章,最后提及“抗争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,凭借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识和顽强的理性精神同命运搏斗, 在搏斗中赢得人的尊严、人的价值, 取得生命的意义。”如此高昂的斗争精神,我认为也有失偏颇,我认为反抗不是搏斗而是忍受。本文在“荒诞中人存在的力量来源”中加以解释。

二、《活着》中荒诞现实下的人的存在与反抗

(一)《活着》中荒诞的现实

余华是一个善于表现人类命运的荒诞的作家。《活着》一文中,他一直着力展示人命运的荒诞,在生与死之间玩弄着福贵的人生。现实是荒诞的,命运是荒诞的,对于这一点余华在小说中没有给读者商量回旋的余地。

1.余华选择的荒诞历史

《活着》将“解放战争”和“文革”作为历史背景。在一个动荡的战争年代或是一个疯狂的群氓年代,一切我们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件成为可能。正如魏来在《谈余华小说创作的荒诞性》中所说:“荒诞也好,闹剧也罢,历史就那样真切地发生着。”余华利用尖锐疯狂的历史,直指命运的荒诞性。

2.“荒诞”中的生死命运

《活着》这本小说题为“活着”,但侧重叙述的却是如何死去。

福贵输光家产,父亲如厕时暴毙而死;福贵被抓走充军,母亲生病而死;儿子友庆“自愿”献血过量而死;大女儿凤霞因难产而死;妻子家珍因过度悲伤而死;女婿二喜因工地事故而死;孙子苦根因吃太多豆子而噎死。此外,有庆、凤霞的死归结到底都是难产。而有庆、凤霞、二喜都死后都被停放在那家医院的小房间里,这样的荒诞让主人公福贵在二喜出事后甚至说出了“别送二喜去医院”的哀嚎。

至亲之人纷纷离世,“最该死”的福贵却一直活着。刨去概率论和小说设定不谈,一系列的巧合则完完全全反映出生活的荒诞。作者以戏剧化的手法叙写悲剧的故事,从更深层次割裂了生活,将生活本真的面目展现给读者。残酷的现实人是没法抗衡的。

“活”与“死”相对,活是变,死是定。“活”有着更多的可能性,“死”则只是生命的终结。活与死有着明确的界限,这使得作家塑造的这种荒诞更是不可颠覆的。小说题名“活着”,作者却用频繁的“死去”映照“活着”。死是如此荒诞的,那活岂不唯有过之了?

(二)荒诞现实下人的存在和抉择

一切都是荒诞的,自然产生一个问题——那何为真实?可能只有精神世界的真实了吧。有精神世界,那就有人的存在。余华借这一点,人的存在凸显了出来。

小说中的福贵和春生是两个典型的荒诞人物,他们都经历过战争,也都从人生的巅峰跌入谷底。但是他们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做出了不同的抉择,得到了不同的结果。

春生在战争时期是个孩子,但是并不害怕死亡。当炮弹在他身边爆炸时,他喊道:“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”但是在文革时期,他被红卫兵摧残后只能咬着牙齿狠狠地说:“我不想活了。”春生不怕死亡,怕的是继续活下去。作者在文中借福贵之口写道:“一个人命再大,要是自己想死,那就怎么也活不了。”春生代表现实中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的人,不能说他们是懦夫,但他们被自己的命运打败,自缢而终。

福贵本是一个富二代,他的一生一直在走下坡路。但是福贵不断地放低自己,他可以苟且,他可以为了活着而活着。他不是怕死,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,他是一个反抗者。而他的反抗方式就是忍受。

当有庆和凤霞离世时,福贵都没有仰天大哭,或是“捂住嘴巴蹲下来,蹲了很久”,或是“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一滴眼泪也没有”。到了苦根死的时候,更是连福贵悲痛的描写也没有,但我们能感受到那种失去亲人时被割裂的痛。没有哀嚎,眼泪在流之前已经干了;哽咽声到了喉咙停住,痛苦到了喉咙就咽下去。福贵没有对天怒吼最后一句然后自缢离世。那句能响彻天际的呐喊紧紧地卡在他的喉咙,面对命运的悲惨福贵默默忍受,默默地反抗。

当苦根死后,福贵到了无可牵挂的地步。在小说结尾有这样的描写:

老人说着站了起来,拍拍屁股上的尘土,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,那牛就走过来,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。老人把犁扛到肩上,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。

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,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。

福贵代表了现实中最坚韧的一类,摇晃的步伐是他不幸的见证,也是他“活着”的佐证。他对命运的反抗是无言的。命运带来的痛苦足以撕裂一个人,而福贵却用自己将痛苦紧紧包住,默默地忍受着生命之重。

(三)荒诞现实中人存在的意义

现实荒诞,唯有精神世界能最接近真实。我认为,在不同的境况下人存在的意义有两种:一种为了家人而活着,一种为了活着而活着。活着,为了家人,那是出于爱的延续,爱使得人可以互相支持面对现实;反抗,只为活着,这是人存活的标志,也是作为人精神世界真实性的最终体现。

1.活着,为了家人

在解放战争时期,福贵被俘虏时不敢吭声,被释放后不敢帮助解放军渡河。原因是他不想参与战争,他希望回家,希望见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。家人对他的爱支撑着他在战壕里苟活,他对家人的爱呼唤着他活着回家。面对残酷的现实,爱的微光能照耀前行的路,与所爱之人相互支撑可以帮助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。现实荒诞,但是我们“有盼头”,互相支撑是人存在的意义。

2.反抗,只为活着

正如余华在《活着》中文版自序中写道:“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”“活着”这一看似最简单也是最底线的要求,实则是人存在的标志,是人存在价值的体现。

福贵为自己的后事在床底压了十元钱,他对自己会死有把握,对自己死后会被葬在亲人旁有把握。苦难如鲠在喉,带给他深深的绞痛,但他默默地活。默默地只为活着而活着,是人存在的最卑劣形式,却到达了人存在的最高价值。

存在主义及“荒诞哲学”的代表人物阿尔贝·加缪,在其著作中特别强调“荒谬”的概念。能认识到世界的荒谬只是个出发点。对于人来说,战胜荒谬现实的唯一途径就是“反抗”。在加缪的《西绪福斯神话》中有这样的叙述:

我感兴趣的是返回中、停歇中的西绪福斯。那张如此贴近石头的面孔已经成了石头了!我看见这个人下山,朝着他不知道的尽头的痛苦,脚步沉重而均匀。这时刻就像是呼吸,和他的不幸一样肯定还会再来,这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。当他离开山顶、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,他高于他的命运。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。

沉重的步伐是坚定的,是有把握的;活着,并非幸存,而是把握着自己的生命。现实荒诞,却扭转不了我们活着的事实;现实荒诞,可我们对生和死能有把握。这点把握足以战胜“荒诞”。人存在就此有了价值。

(四)荒诞中人存在的力量来源

活着的人是不会绝望的。活着的人敢于反抗,也有力量反抗。而这些力量或是来源于荒诞的生活,或是来源于自己的坚韧。加缪曾说:“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。”所以说,反抗的人是在荒诞的世界中体会到幸福的人,是清醒认识到荒诞存在的人、敢于正视和忍受荒诞的人。

1.生活中的“上扬”的力量

若人生是一场苦旅,那么在这必定饱含风霜的漫漫长路里,希望是必不可少的。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里,在人近乎奔溃之时,最廉价而“鄙陋”的满足往往能让人重拾希望。当生活“跳水”的时刻,我们的内心触达绝望的边缘,生活中微微的“上扬”却能扭转这一切。而这种上扬应该就是身处绝境的人们嘴角那次轻轻的跳动。

《活着》中的福贵被作者塑造成苦难与不幸的代表。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福贵的生活中不只有不幸,也有在艰难岁月的一抹温暖。年轻时,福贵犯下嗜赌的错误,但身边的亲人给他的是爱和宽容,这给了福贵改过自新的机会,更给了福贵承受苦难的坚强;老年时,至亲离世,他与苦根相依为命,孩子承载了他的希望,给了他黑暗中的微光。

……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,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。可看看苦根,我又宽慰了,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,有了他比什么都强,香火还会往下传,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。

这段引文中,以福贵的自述直接地展现了福贵的内心状态。“苦得连叹息都没有”,但是看到苦根之后叹息的确没有必要了。苦根的存在使他必须要好好地活着,是他的小庆幸,是他走下去的勇气。

2.反抗的力量不是进攻而是忍受

《活着》中两个苦难的人物,一个是福贵,一个是春生。但在春生最后选择了以死向命运宣战,而福贵却背负着痛苦低头默默地活着。仔细深入的想一想,春生的抉择是宣战,还是放弃?而福贵的沉默是低头,还是反抗?春生的死或许壮烈,却是无力的;福贵的忍受没有呐喊,却是饱含力量的。正如余华在韩文版自序中提到:

这部作品的题目叫《活着》,作为一个词语,“活着”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,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,也不是来自于进攻,而是忍受,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,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、无聊和平庸。

福贵是个忍受者,承受痛苦却没有泪水。到小说的最后,福贵和老牛朝着天边走去,走得很慢,甚至不稳地摇晃身体。场景苍凉悲壮,但每一步是坚定的。福贵高歌于天际之间,这并不是对命运荒诞不公的呐喊,也并非向命运宣战。歌声是对生命荒诞的体悟,是对命运的蔑视。那股带来痛苦的气,是未喊出的呐喊,依然如鲠在喉。他知道,只要含着气,不用向命运宣战也能战胜它,并完成人生最终的自觉追求——“活着”。

三、结语

本文通过分析《活着》中作家的背景选择和情节构思,展现现实和历史的荒诞性。然后,分析在荒诞现实下人存在的状况,并结合加缪的存在主义,表现荒诞现实下人的存在具有的意义和力量的来源。

现实就是荒诞的,它就在那里,没有人绕的开它。但是幸福和荒诞是同共生的,如果我们活着就依然能感受这个世界的幸福。反抗的人总有一句呐喊卡在咽喉,即使卡着带来极大的痛苦,他们也不用生命的终结来释放苦难与不幸。反抗的人如西绪福斯,面对苦难,呼吸是均匀的,脚步是坚定的。他们不会宣战,会默默地忍受自己的苦难,把握自己的人生。一丝把握足以战胜荒诞,找到自己的幸福。

简简单单的“活着”二字便是最好的反抗。正如余华在自序中写道:“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”

参考文献

  1. [法]加缪著,郭宏安译:《孤独、团结与反抗:加缪作品选》,广州:花城出版社,2014年11月。

  2. 罗清:《不一样的“活着” 一样的生命意义——从存在主义看〈活着〉和〈命若琴弦〉》,《安徽文学》(2014年下半月),2014年,第70页到第71页。

  3. 魏来:《谈余华小说创作的荒诞性》,《辽宁师专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,2016年,第14页到第16页。

  4. 余华:《活着》,北京:作家出版社,2012年8月。